【毛芃访谈】前西藏师范大学老师谈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和藏族文化

关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1683年，仓央嘉措出生在一个宁玛（红教）派佛教农民家里，从小天资聪慧，被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十五岁时在布达拉宫行坐床典礼，成为六世达赖喇嘛。披上袈裟，他是佛光下的高僧；脱下袈裟，他是才华出众的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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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不甘心在深宫青灯下诵经，经常到布达拉宫后面园林里纵酒放歌，写诗填词。他甚至同平民百姓交朋友，参加男女青年的聚会。在朋友的心目中，他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宗教领袖，而是风流潇洒的诗人、和蔼可亲的歌手。他开始向往民间普通人的生活，追求美好的爱情，人性解放的意识在他的心中日渐成熟。

一次，仓央嘉措在龙王潭酒楼与聪明美丽的买酒女郎达娃婥玛不期而遇，两人一见钟情，心心相印。他决定放弃至高无上的达赖喇嘛宝座，逃出布达拉宫与达娃婥玛私奔，去过世俗平民的生活。

然而，仓央嘉措几次逃出又几次被抓回。他的叛逆行为不仅使西藏当局震怒，而且惊动了大清朝廷，康熙皇帝亲自下令将其解送北京。路过青海湖畔，他面向家乡一声长啸，带着对达娃婥玛无尽的思念跳入水中，结束了二十五岁的年轻生命，向严酷的现实作了最后的抗争。

“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名”（陶渊明诗）。仓央嘉措的死同屈原一样，为人世留下了永恒的凄美，他的诗歌像青海湖水一样涟漪不绝，永存人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西藏工作时，常听到两个响亮的名字，一个是天上的神灵格萨尔王，一个是地上的喇嘛仓央嘉措。出于好奇和敬仰，我专门去听了藏族教师讲的关于仓央嘉措情歌的文学课。课后向讲课的老师打听，哪有仓央嘉措的遗迹，想去瞻仰。

老师说遗迹有，但不在西藏，在内蒙贺兰山脚下。

1758年，人们为纪念六世达赖，在那里建了一座寺庙，叫南寺，也叫广宗寺，可惜文化革命时已被毁掉。

文革初期，一队自称是毛泽东的红卫兵的人将庙里的财物洗劫一空，然后一阵打砸抢烧将整个庙宇夷为平地。现在研究仓央嘉措已没有什么文物可考，只有流传的诗歌。

现在的广宗寺（网络图片）

后人将仓央嘉措留下的诗歌编辑成《仓央嘉措情歌集》，不仅有汉文、藏文多种版本，还翻译成二十多种外文，在世界各地广泛流传，已经成为世界文学宝库的珍品。

然而遗憾的是，在诗人的祖国、故乡，《仓央嘉措情歌集》只被当作一般的爱情诗阅读，没有从人性启蒙的角度挖掘深层的内涵。

2015年2月写于长春雁鸣湖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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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芃对无穷先生的访谈

无穷：藏民生活在偏远高寒地带，不受中华礼教束缚，自由恋爱古已有之，但佛教的禁欲主义严格地控制着某些教派的婚恋活动。山南地区某些教派准许僧人婚嫁。

毛芃：达娃卓玛后来什么命运？

无穷：下落不明。也有传说仓央嘉措和达娃卓玛一起逃走隐居在印度，这大概是人民的美好愿望吧。

毛芃：藏族文化中，爱情诗歌很多吗？

无穷：非常多。

毛芃：现在广泛流传的那些说是仓央嘉措的诗，真是他的作品吗？ 是谁最早把他的诗翻译成汉语的？

无穷：大多是他原作，比较可信。早年无所谓出版，主要来自民间流传。我在西藏时，就有汉译本。

毛芃：仓央嘉措会读、说汉语吗？他是否用汉语写过诗？

无穷：他当高僧时要受专门教育，当然要学汉语了。他的诗开始时限于口头传颂，后人整理成文。

毛芃：整理成藏文是吗？

无穷：最早当然是藏文记载，后来不知是什么人译成汉文和英文，也许英文更早。

毛芃：您文章中说，高僧的诗发出来人性启蒙的呐喊，这个怎么理解？藏民的人文启蒙早吗？

无穷：人文启蒙分两种：一种是源于古代的、自然的、非理性的启蒙，一种是源于欧洲的理性启蒙。

藏民的人性启蒙恐怕是以第一种为早，大规模理性启蒙不会比汉族早。 这里有传统的非理性启蒙对宗教和大清朝廷的反叛，也包含从境外（比如印度)传来的理性因素。

近现代的人性解放，不提高到理论高度是不可能普及全民的。各民族情况不同，但第一种启蒙早晚要融入第二种…

毛芃：倉央嘉措为了爱情不惜放弃达赖喇嘛宝座，可以说他是“不爱江山爱美人”吗？我知道这么说比较俗。

无穷：不能这样说，不能用汉族的传统套用。

毛芃： 那怎么理解他为了爱情，宁愿舍弃至高无上的地位呢？

无穷：他少年时爱情观在家乡已经形成，因为坚不可摧，所以没有被布达宫的生活打磨掉… 有时候，最美的人性一旦形成，坚不可摧，战无不胜，各民族都有先例。

高僧、帝王也是人。汉人中敢于挑战传统、生死不惧的爱情典型，大有人在。只不过史官专记载符合传统的，反叛型的不给记载，或很少记载。

毛芃：您当年在西藏师范学院任教时，藏族老师讲文学课是用藏语还是汉语？

无穷：两种语言都用，有时也用英语。

毛芃：为什么还用英文？有外国学生吗？

无穷：当时西藏上层文化界受印度影响很深，英语及西方文化经印度传入西藏。

毛芃：藏民中的文化人多吗？

无穷：当年有些老贵族还活着，他们的子弟多在印度受教育，一般都通晓藏、汉、英印等多种语言。

西藏贵族画像

毛芃拍摄于奥克兰西藏博物馆

毛芃：那时候的藏民贵族为什么那么容易去印度而不是大陆？是交通原因还是宗教原因？

无穷：当时大陆国共两党连年内战，哪有学习的环境啊，当然也有宗教原因。

毛芃：藏语同印度语接近吗？

无穷：它的有声语言同汉语接近，某些宗教习惯与印度相似。

毛芃：西藏什么时候有大学的？

无穷：我任教的西藏师院是当时刚成立的唯一的大学。

毛芃：您到西藏后，对藏族文化感受比较深的是什么？

无穷：藏文化并不像内地想象那样封闭，它的开放性超过汉文化，这是我当感受极深的。

毛芃：藏族文学除了诗歌，还有哪些主要内容？

无穷：太多了，文字记载的有史传文学、神话故事、宗教故事等等，一言难尽；至于口头文学就更多了。

毛芃：您对藏族文学和文化整体什么看法？作为普通汉族人，我个人接触从小就接触过藏族歌舞，很多汉人都喜欢藏族歌舞，但其他就几乎没有。

无穷：歌舞不是藏文化的主题，它的史学、文学、哲学、宗教等等不比歌舞份量轻。藏民是宗教的奴隶，汉人是皇权的奴才……藏文化十分深广，研究它需要太多的精力。藏汉传统不同，但没有高低之分。

毛芃：我们新西兰桃源诗社有朋友问仓央嘉措写的是情诗还是梵歌?

无穷：不是梵歌，但有禅意。

毛芃：诗社有年轻朋友想知道“倉央嘉措的诗学和美学是如何启蒙的呢？”

无穷：藏人的诗学有理论专著 – 诗镜论，美学尚未发现专著，散见于其他著作中。诗镜论即诗学专著。我去听过，没有汉语授课，听不懂。讲诗学的都是从印度流学回来的贵族子弟。

毛芃：倉央嘉措的诗读起来很美，我们诗社一诗友说：“说是情诗，读起来令人魂不守舍；说是梵歌或是道歌，颂起来也是让人荡气回肠。谁翻译的，真厉害！”另一诗友说：“翻译者不但第二语言要好，第一语言要跟原作者的语言水平不差上下，而且也能使用原作者的眼光和口气来写作。这实在是不容易。”  请问您怎么看待诗歌翻译这回事？

无穷： 我觉得不同语种诗歌的对译，只能是根据原作提供的艺术形象进行再创作，不可能直译……

毛芃：谢谢您！非常感谢接受我的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