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宋曼瑛】纽西兰的岁月: 顾城夫妇生活点滴
|新西兰亚裔移民研究专家、奥克兰大学亚洲文学院教授叶宋曼瑛教授同中国大陆著名朦胧诗人顾城曾有过一段朝夕相处的特别交往。顾城夫妇1988年初来奥克兰的时候,是她去机场接的机,还留顾城和他的妻子谢烨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最近,我为一所大学的研究项目对曼瑛教授做了系列采访,正式采访结束后,也请她谈了对顾城的看法。相关文章会在2月下旬中国新年过后刊登。在这之前,先刊载叶宋曼瑛1993年顾城自尽后为香港《明报周刊》撰写的有关回忆顾城夫妇的文章。 – 毛 芃
纽西兰的岁月
顾城夫妇生活点滴
叶宋曼瑛
1987年底,正是纽西兰(即新西兰)的夏天,大学刚放暑假不久,顾城和谢烨来到了我的家。我们从未谋面,但一位同事对“朦胧诗”很有兴趣,在香港与顾城见了面,决定请他来作访问学人。他们抵达前数天,我接了个电话:“顾城夫妇到奥克兰时我们一家刚要去旅行,拜托拜托……”
顾城的帽
顾城夫妇在叶宋曼瑛博士家,中间是曼瑛博士和她儿子。
(翻拍自曼瑛的照片)
顾城个子不高,身材瘦小,说话声音也低低的,谈起诗,谈起哲学,特别是老、庄哲学,却滔滔不绝。初见面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一天到晚都戴着的一顶布帽子,高高的一个圈圈,总不脱下来。“这是我的‘思维之帽’,可以把外界的纷扰隔绝。”我听过他这么对人说。“我怕冷呢,所以总戴帽。”——这是另一版本。他游泳时也戴着这布圈圈,湿透了便把它绞绞,又再戴上,看来帽子的象征性比实用性大。谢烨给他缝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布圈圈,料子各异,笑眯眯地、温顺地给他戴上。
顾城的主意很多,一会要做饺子,一会要做牛肉烧饼。面粉拿出来了,他搓搓粉又想切些葱花,“还是做葱油饼好玩!”我的两个孩子觉得十分新鲜,谢烨勤快而敏捷地在旁边收拾,那几个星期里我们的厨房充满了笑声,闹哄哄的。
喜欢当木匠、种菜
“我最喜欢当木匠,这木头拿回家去给你作一条鱼。”在郊外顾城捡了块样子奇特的木块,跟我的小男孩商商量量。回到家中,孩子央爸爸找锯子、木刨、盘子等等,兴兴头头地又锯又刨。过了半个钟头,我去看看,游戏室只有木屑和一地的工具。谢烨微笑地收拾,顾城带了孩子到后园掘地种菜去了。
“我最喜欢种地,接近自然,纽西兰天气这么好,你们该种东西,不该去买!”两个孩子挖泥扒土,又笑又叫。我问他们种什么,“顾叔叔把厨房篮子里的姜和蒜头都种了呢!以后你不必买姜买蒜头了。”
曼瑛和她的儿女同顾城夫妇在公园玩(翻拍自曼瑛的照片)
顾城是充满童真的诗人,不像是可以生活在20世纪社会中的人。谢烨的肚子很大,看来一两个月内便要生产,她说不知道预产期,也没有作过定期的产前检查。外子是医生,自告奋勇,作初步诊视,然后写了介绍信,要我陪她去产科医院。他俩都不会说英语,我是义不容辞。
在设备完善的产科医院里,陪着未知产期的太太,顾城的表情有一丝丝淡漠。医护人员很紧张,因是第一胎,又没有产妇的任何纪录,决定要作一连串的检查:超声波扫描、抽血、验小便、量血压……谢烨是忙碌中带着幸福的安祥,顾城说“不喜欢医院的气氛,我又帮不上忙”,决定不再陪伴太太上医院了。
顾城说:“生孩子很恐怖,血淋淋的。”
以后五六个星期,一直到孩子生下,都是我陪谢烨去作检查,以及晚上的产前常识课、产妇运动课程等等。最重要的生产程序预习,医院要求丈夫们一定出席,因为一般纽西兰作父亲的都会进产房给太太打气。顾城颇不安:“生孩子很恐怖,血淋淋的。”他说在北京从来“没听过这规矩”!他一脸困惑,却仍淡淡的笑。
丈夫不在身旁时,谢烨更伶俐轻松些。她很快就可以说些应付日常的英语,对纽西兰的事物,抱着“每事问”的态度,怎样上街买菜,怎样找房子,孩子生下来怎术可以联络护婴院派人来每星期探访等待。她对丈夫温柔而顺从,又带了些纵容,她知道在实际生活小节上,她委照顾满脑子是星是月的诗人丈夫。
谢烨借了我的缝衣机,缝了许多件小衣服,一边跟我的小男孩说故事。顾城说要给孩子取个好名字,把我的《辞源》、《辞海》、《康熙字典》撒了一桌。漫长的暑假,可以轻松些,我们还跑到老远的地方露营。她夫妇俩都喜欢游泳,谢烨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穿着深粉红色的孕妇泳衣,抓回来许多许多小螃蟹,用水草穿成两大串。老外们烧烤肉肠时,她烧了锅开水,把螃蟹都煮了,一口吃一只,看得大家目瞪口呆。
大着肚子的谢烨还下水玩。 (翻拍自曼瑛的照片)
孩子生下不久,他们在一个小岛买下了一所旧房子,从奥克兰市到小岛要坐两个钟头的船,我们见面少了。临别时谢烨很依依。顾城告诉我:“你们可以一家来度周末,我说不上那地址,让谢烨告诉你吧!”他送了我两颗红豆子,说是真正的“红豆生南国”的红豆,让我试着种种。我把它们搁在一个小玉杯子里,放在钢琴顶,弹起琴来,两颗红豆有时会轻轻地碰击,滚来滚去。使我想起谢烨的笑。
曼瑛博士(左二)带着儿子和顾城夫妇在公园野餐 (翻拍自曼瑛的照片)
谢烨卖春卷 顾城替老外画画
在小岛上他俩养过鸡,周末时顾城又会给游客画素描,谢烨则卖中国春卷。顾城在大学当了一年的汉语口语课助教,每逢星期三从小岛坐船进来,他的课都编在下午。他总爱跑进我的办公室,问:“曼瑛,几点了?我该上课了吗?”因为他不喜欢戴手表。他一直也有写作,谢烨把他的诗都工楷抄好,寄到海外或寄返国内刊登。
他们也带了孩子木耳来我们家两三次。有一趟说要“重温旧梦”,在厨房里弄了许多牛肉烧饼和春卷。谢烨特地带来小岛上野生的木耳,放在春卷中作馅,特别爽脆。木耳很乖,已懂得走来走去。
顾城仍会接受国外研讨会的邀请去作讲座。谢烨也会打电话来谈谈近况之类:“孩子很怕爸爸的,爸爸嫌他吵呢!”顾城只淡淡地说:“木耳跟我没有什么缘!”
最近一次他们往德国,谢烨给我寄来明信片,说没有带孩子一起出去,欧洲人对朦胧诗的兴趣略减等,很低调,很温婉的句子,就像她的人。
我是在澳洲墨尔本电视台上听到他夫妇俩伯死讯的,很简短:“中国诗人顾城杀妻后自杀。”我正在参加海外华人研讨会,脑子里满是“漂洋过海”、“丧失身份”、“漂泊无根”、“与社会脱节”、“与主体文化隔断”……等等问题。
顾氏夫妇的悲剧,告诉了我们什么?我作了几个晚上的噩梦,无从解答。
1993年10月15日,墨尔本——坎培拉。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93年11月号 叶宋曼瑛)
Win : 激流逝水浪匆匆, 天妒英才失顾公。 黑眼寻得光明处, 英烨悲冥万物空。
Sheng: 看文字描述,顾城的确是个有才华而幼稚的巨婴。这类人对社会是有贡献的,但对家人是巨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