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王作品】王大娘和她的京戏(下)
|作者:(奥克兰 · 大卫王)
许多年过去,王大娘难以忘怀的是丈夫惨死时的情景。
今天讲说起来,大娘仍有些哽咽。
由于丈夫的问题,又由于自身身份问题,文革期间,王大娘的命运发生了巨大变化。单位里升职受影响,工资受影响,连孩子的学业前途统统受影响。一直受人歧视,遭人白眼,单位里屡屡受到不公正对待。即使王大娘再怎么努力工作,再怎么夹着尾巴做人,这景况也毫无改变。一直苦熬到毛泽东去世改革开放后丈夫平反昭雪时,王大娘才算渐渐挺直了自己的腰杆。
丈夫平反昭雪了,平反悼词是由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万里亲自过目的。
按说能得到国家领导人肯定的殊荣,王大娘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可大娘高兴不起来,“人都没了,整这些有什么用!” 王大娘愤愤说。
不忍再听,不忍再看这勾起大娘对那一幕幕无限惨痛回忆时的颤抖,话题便转移到了京剧,转移到大娘年少时的喜好上来。
一说京剧,大娘便眉色飞舞。
唱戏前,王大娘慈祥地抚摸着我的手,讲述她的故事。
讲她的叔叔和父亲由于和郑孝胥的关系,当年都曾是“满洲银行”高级经理的显赫家族史;讲当年家里请的京剧教习是如何精心指导她走圆场,如何甩水袖,如何吊嗓子,如何得到老旦名角儿李多奎的指点;讲当年他们家唱戏时的轰动;讲身为当地京剧名票的父亲,扮演《铡美案》里的包公,唱黑头时的豪迈,母亲青衣扮相的秀丽;更讲起一次年幼的弟弟不慎在戏台上跌到,急中生智说了一句符合剧情,但却原没有的台词:“妈妈,我饿的”引起台下观众哄堂大笑和可嗓子的喊好声。
最想讲也最不能忘的,还是“差点成了娘娘”的那次命运。
看来,那一次被溥仪用毛笔在自己的照片上画了个小叉,写了个“否”字,这事儿一直到今天大娘还耿耿于怀。一提说起这档子陈年往事,大娘心里边还是老大不乐意。
最不乐意的,是被舅叔祖父上言时说“这女孩子很丑”的这句话了。
“我哪儿丑?净瞎说嘛!” 王大娘忿忿然。
据王大娘讲,那年月她的美貌可是学校里公认的。
为了证明自己,王大娘逮着了一次机会。
那是上世纪六零年前后,她特地在当了公民已经恢复自由之身的溥仪面前亮了一次相,随后还陪溥仪逛了逛故宫。
据说,当时的溥仪一见风韵犹存的王大娘,心里那个不是滋味,直撮牙帮子,那个悔呀写了满脸。王大娘就笑,笑得很开心。
“总算找回点平衡!”大娘笑着对我说当时的情景——谁叫他当年嫌弃俺’丑的’,大娘笑说。
从大娘猛然闪光的眼神里,还有微微泛红的面庞上,我依稀还能看得见一点点大娘当年让溥仪追悔的丽影儿。
当时,溥仪从抚顺监狱里回到北京后,通过弟弟溥杰和郑孝胥的儿子,在北京协和医院工作的王大娘的叔舅郑垂联系到郑大娘。溥仪说想看看这个这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儿。
看来,溥仪对这件往事也念念不忘。
大概中国皇帝都有这毛病,据说那王昭君被汉元帝在当时的“照片”上画了个小叉,结果后来汉元帝见了真人也是追悔莫及。
“见一面就见一面,见了他就后悔,老后悔了。”大娘笑着对我说。
陪溥仪逛故宫时,这位故宫曾经的主人,祖上的家业在自己手中完结,这位重返故里的末代皇帝看到了什么?想些什么?心里边会是个什么滋味?再加上丽人非昨,心中打翻了五味麻辣包六味酱醋瓶也未可知。
但可以肯定一点,这里已经今非昔比,中国已经改朝换代,世界已经天翻地覆,这位当代历史亲历者也只能发出“只是朱颜改”的心里哀叹了。
那张被溥仪御笔圈点退回的照片,王大娘一直留着,尽管精心保存,但仍未能逃过文革那场民族大劫难。
在她家当院燃烧的那堆熊熊大火中,这张照片和许多善本书籍珍玩字画雕花家具一起化为了灰烬。
以后日子好过了,退休了,孩子大了,王大娘跟着出国了。
在这异国他乡,王大娘心里仍然憋屈,老想向人诉说,用自己的语言,甚至自己喜爱的京剧艺术,把自己曾经的历史辉煌,自己的心中的喜怒哀乐向理解她的人倾述。
说着说着,大娘又唱了起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人生数项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
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唔兰因。
可怜我他乡遭此贫困啊……
唱的是京剧《锁麟囊》中正旦薛湘灵的二黄慢板,最后的啊字用转腔顿挫唱出,真个是九转十八弯,转得人肝肠团成一团,揪得紧紧。
尽管大娘因年迈唱得断断续续,嗓音颤悠悠的很费力气,但她还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毫不马虎地唱完了全段。
唱戏时,惟有唱戏时,方可看见大娘那由衷的愉悦,从每一个行腔音节里悠然而出。
那从小被培养出的京剧艺术素质,那对中华文化沉浸其里的热爱,还有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这时全都展露无余。
望着一字一字吐着音节的王大娘那菊花盛开的面容,悲伤和喜悦相伴,苍老和丰韵相伴,华贵和苦涩相伴。
突然顿悟,眼前的王郑大娘,不正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近代史的缩写?
(全文完)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