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佳】中国“特朗普热”的意外降温

2016年美国大选，无论一波三折的竞选、出乎意料的结果，抑或是大嘴当选总统的口无遮拦，都史无前例地紧密牵扯着中国朝野的心。这一过程之中，最令国际舆论困惑和感兴趣的，就是特朗普（川普）在中国长时间热度不减的“迷一般受欢迎”。然而最近，戏剧化的反转发生——一直备受中国官方和民间铁杆支持者青睐的特朗普，甫一当选便毫无顾忌地狠狠得罪了中国，以至于这股接近白热化的中国“特朗普热”近乎尴尬地戛然而止。

从中国官方的角度来看，支持特朗普、敌视希拉莉的逻辑非常清晰：特朗普是个讲究实用主义的商人；对于美国传统政客最为在意的民主、人权等普适价值观毫不关切；欣赏普京、赞美威权；主张外交政策收缩的孤立主义，减少干预国际事务。换句话说，特朗普的民族主义倾向，与当下中国语境不谋而合。相较于曾多次对于中国人权问题提出强硬批评、支持奥巴马任内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希拉莉，这一切对于中国显然都是利好。于是毫不奇怪，中国著名鹰派民族主义党报《环球时报》曾写道：“许多中国人更喜欢特朗普”。

中国民间喜欢特朗普的人数之众，更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微博、微信和号称高学历、高收入人群聚集的在线社区知乎，讨论美国大选的话题几乎都是一边倒的特朗普拥趸，支持希拉莉的声音相形之下显得十分微弱，常常被各种讨伐淹没。

其中的人群可以加以细分。在中国政治光谱中的偏右自由派，在此次美国大选中分裂严重。其中认同西方自由派理念者，在中国社交网络被嘲讽为“白左”。他们对于特朗普不尊重女性和少数族裔、言语粗鄙、说话轻率无事实依据、笼络民粹却缺乏实际政纲、煽动社会族群对立等等持批判态度。而偏右自由派中的另一部分则十分支持特朗普，理由是在近年来恐怖主义抬头的国际背景下，他们认为特朗普“建墙、遣返非法移民、禁止穆斯林入境”等言论听起来铁腕而又过瘾，希望以保守主义和孤立主义来对抗欧美过头的政治正确。

中国的左派则是清一色地支持特朗普，他们是中国官方意识形态和近年来日渐高涨的民族主义的接受者和传播者，不相信中美关系可以互相妥协合作共赢，笃信国际政治是零和博弈，不相信民主、包容、自由、开放的普世价值观。相信同为民族主义者的特朗普上台，必将有利于中国。

除了政治维度上的不同，中国“左”“右”川粉（编按：特朗普迷）又拥有一些共性。首先，是对于政治正确的不屑。特朗普在美国之所以被大量反对者诟病，最大的原因是他对于女性和少数族群的不尊重。但中国社会在经历了把知识分子打成臭老九的反右和文革，以及全面扑向实用主义消费主义的经济发展阶段之后，笃信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社会达尔文主义氛围之下，人们崇尚金钱与权力、遵从“厚黑学”，对于弱势群体、不同信仰和少数民族群体缺乏包容与了解、沟通的耐心。“你弱你有理”的嘲讽和“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信条，使得很多人同情心和同理心寥寥，由此支持和欣赏特朗普无视政治正确的“率性而为”。然而，在中国社会尚缺乏公平有效的社会保障机制、基尼系数长期超警戒线的贫富悬殊状态下，说“政治正确过头了”无异于对着饥荒中的灾民大喊“吃上一碗饭就得跑三公里，不然会太胖”。

其次，对于尊重女性、性别平权不以为然。在特朗普震惊美国社会的侮辱女性录音被公布后，美国共和党内多位重要人物公开表示不再支持他。原因是，在经历过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平等意识深入人心，物化、侮辱女性令人不齿已是基本共识。而在中国微博上，有不少人认为这“根本不是事儿”，甚至称赞特朗普真性情，其中更不乏女性。

第三，很多中国川粉有族群歧视的偏见。由于中国社会没有政治正确的约束，很多人毫无忌惮地表达。“黑鬼”“穆畜”之类侮辱性称谓在社交网络上屡见不鲜，蔑称奥巴马总统为“奥黑”、第一夫人米歇尔“灵长目”“黑猩猩”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常常收获赞扬声一片。在席卷全球的“伊斯兰恐惧症”风潮下，特朗普的崛起给了这种情绪发泄的由头，使得其受到鼓舞，不断壮大。有趣的是，在近年来中国民族主义高涨的语境下，中国网民对于来自境外的歧视言论却往往分外敏感，常常一言不合就掀起要求道歉的“网络出征”。

最后，很多中国川粉对于假新闻和阴谋论深信不疑。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有一句嘲讽评论被川粉们不断复制转贴“希拉莉再坏，也只是违法、叛国、受贿、资助战争而已。特朗普可是不尊重女性啊！”还有很多更加耸人听闻的热贴，把希拉莉塑造成“开性奴小岛”的恋童性变态、患有不治之症的垂死病人等等。如果有人认真追问这些指控“证据何在”，对话往往就无法继续下去。

出乎意料，这股特朗普热随着12月这位备受中国朝野倾心的美国当选总统对中国核心敏感问题的惊人挑衅骤然冷却。他不但毫不考虑中国官方感受，与蔡英文通电话，更悍然表示，除非中国在货币、贸易、南中国海等问题让步，否则美国无需恪守“一个中国”原则。这一系列的冒犯，到了中国捕捞美国海洋探测器事件之后达到顶峰——特朗普第一时间发推特指责中国“史无前例地偷窃”，旋即又轻蔑嘲讽“就让中国留着吧”。

目瞪口呆之后，中国外交部开始了措辞强硬的回击，《环球时报》连发数篇社论痛骂特朗普“傲慢无知”，甚至发出了调门极高的核威胁。在社交网络上，有的川粉哑然失声，有的则开始反省对于特朗普的误判，感慨希拉莉虽然强硬，但毕竟是按常理出牌、尊重既有国际秩序的理性外交家。

这多少有些滑稽：一个强硬的民族主义者，竟然以伤害了另一群民族主义支持者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方式，给这场热爱他本人的狂欢狠狠泼上了一盆冷水。

作者是中国媒体人

（源自新加坡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