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怀念陆启东--致力弘扬「衡阳保卫战」史实的举旗人

作者:龚世芬(徐湘衡)

本文是定居华盛顿的龚世芬博士的来稿。龚博士八十年代移居新西兰,九十年代末随夫移居美国。本文是龚博士对陆启东先生 – 原第10军辎重营营长陆敬业之子 – 的纪念文章, 陆先生一生致力于衡阳保卫战的历史记录与传承,为此不遗余力,令人感动。

龚博士专攻比较文学,熟谙中西社会与文化,用中英两文写作。她曾在九十年代初为《新西兰先驱报中文周刊》撰写专栏《生活中的英语》,因受读者欢迎,于1996年结集成书出版。 – 编辑


第一次见到陆启东大哥是2006年夏在台北。

那年,我荣获北美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的研究奖金,供我去台北、衡阳、长沙、上海、南京诸地进行调查研究衡阳保卫战。


为第十军的后人,陆启东一生致力宣扬与保存「衡阳保卫战」的史实。

第一站台北,我人还未到旅馆,10军190师师长容有略侄子、军事家容鉴光已经把他和陆启东一起组织操办新出版的《方先觉与衡阳会战》一书留在前台了。第二天见到容鉴光之后,得知陆启东为原第10军辎重营营长陆敬业之子,前两年曾陪同10军军长方先觉之子方庆中去过衡阳。容鉴光介绍说,陆启东对《方先觉与衡阳会战》的第一手资料瞭若指掌,我可以直接问他情况。他因居住花莲,隔天才能赶来会我。

7月7日晚,在一家咖啡馆,我们见面了。我、容鉴光、陆启东三人,一人一杯咖啡,陆启东请客。初次见面,竟如同经年老友,无丝毫客套,无拘无束。我也就斗胆开门见山问衡阳保卫战原始资料问题。陆启东也是直来直去讲解了《方先觉与衡阳会战》资料收集与编辑出版的经过。然后,他指著容鉴光对我说 :“世芬博士,调查研究衡阳保卫战,你可是找对人了,台湾有容鉴光,大陆有衡阳的萧培。”

接著,便是三人严肃的讨论:第十军为什么最后放下枪了。容鉴光坚持先把前提摆正:“不是投降,而是停战、终战。”陆启东则更感兴趣于衡阳保卫战未能解围的原因。


作者龚世芬(徐湘衡)与陆启东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争论不多,很快达成了默契。临别时,他又将自己写的《衡阳保卫战未能解围的感歎与质疑》手稿给我让我过目提意见。回旅馆的路上,我十分兴奋,觉得万里征程有了一个好开端,特别是有衡阳保卫战后代在同一个战壕裡并肩作战,让我信心倍增。

从陆启东的文稿中,我得知他2004年4月在衡阳见到萧培时,极力劝说萧出书「以作历史见证」。7月初萧培电话告知书稿已成,他顿觉自己「作为书稿催生之人,不能仅袖手旁观」,于是,「为表明共襄盛举之心意」,立即一气呵成《衡阳保卫战未能解围的感歎》。次年,他从刘台平书中获悉刘有衡阳会战书稿,即刻通过出版社找到刘,「向其提出增删意见」,鼓励其出书。他给我的《感歎与质疑》文稿,便是为刘台平即将出版的《遥远的枪声,一九四四》所写。

我隐约感到陆启东是一位举旗人,先行者,组织领导,衝锋在前,身体力行。

两天之后,我们在电话上讨论了他的文章。说老实话,当时我对衡阳保卫战的研究仅处于初级阶段,实在是没有资格对他的文章评头品足,但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发表了一通妄论。让我感动不已、更令我肃然起敬的是,这位领军人非但无任何贬抑之意,反而马上在他已经写好的文章后面添加一小段,专门表达了我的思绪。真可谓又高屋建瓴,又虚怀若谷。

不两天,我们共进晚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陪客中应该有刘台平。虽说吃饭聊天,但三句不离本行,话题依然围绕著衡阳保卫战。我告诉在座我生父徐声先也是一位营长,那年7月中旬正是保卫战打得昏天黑地时,父亲头部遭炮击牺牲,那时我尚在母亲胎中。母亲随10军家属后撤,11月于独山生下我。

陆启东随即说,他的一个妹妹也在独山出生。

我因母亲几十年在大陆怕让人知道她从前嫁过国民党军人,不肯披露真情,直到2005年国民党抗战功绩被认可后才简单告诉我几句,所以我对10军家属后撤之事不甚了了,怎么会跑到独山更无从知晓。

陆启东有心,款款地给我补上了一课。他告诉我他当时年过10载,已经记事。衡战前夕,10军眷属先撤往东安,失守之后才经贵州去重庆。湘桂大撤退时,10军眷属获得专列火车,可是因为火车头太少,要迴圈使用,所以火车走走停停,虽然比难民强多了,但依然是情景凄惨。此段经历他一生刻骨铭心。

到独山时,已经入冬,大队暂停稍事整修。他母亲生下妹妹,没奶,就用炒米磨成粉,冲糊糊喂孩子。他象大哥似地回忆当年情景,一种亲情感在我心中油然升起。从此,他在我的心目中,既是研究宣传衡阳保卫战的中流砥柱,更是我的老大哥。

《方先觉与衡阳会战》一书中有一篇回忆录特别抓住了我的眼球,该作者为前10军军部参谋处少校参谋陆金城。其文章中除了一段重点记述我父亲徐声先的英勇豪气之外,还专门提到我母亲带著三个月的我到达重庆,得到方先觉的关怀。陆的字裡行间充满了对徐声先的真挚友情,我决心要见见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告所我父亲的许多情况。可是,他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参加10军在台军官的活动了,近期情况不明,只隐约听说他已搬家,新址不祥。

飞离台北前,我拜託陆启东大哥帮我找寻。启东大哥明知有难度,却不推脱。他真诚坦率地表示,他一定尽最大可能办理,只是不打保票。就这样,当我在大陆转辗衡阳、长沙、上海、南京继续调研时,他凭著一个久远的位址,东奔西走,到处查询,最终找到了陆金城的新住处。8月下旬我重返台北,从启东大哥手裡接过陆金城的新址的刹那,我的感激之情实为难以言表。

2007年,我终于追踪到我英雄父亲四川老家的堂亲。年底,美国肯德基妇女基金会奖于我一笔研究经费,圆了我访先父老家的梦。2008年5月,我从上海出发。临行前,陆启东大哥和庆中设宴招待。席上尚有3师师长的儿子周立起以及其他几位军史学者,大家一起探讨了有关衡阳保卫战中的一些症结问题,并共商宣扬衡阳保卫战途径方式。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了启东大哥和庆中胸怀的志向以及他们自觉放在自己肩头的重任。

后来,我们在上海又碰了几次头,每次聚餐会除了核心陆启东大哥、方庆中、周立起之外,总有新成员加入。有一年,萧培携夫人同来欢聚一堂,在座个个气宇轩昂,使人信心倍增。

提及信心,启东大哥的坚韧不拔是我信心希望的源泉。从1984年白天霖编著的《抗日圣战中的衡阳保卫战》至2006年方畯出版的《方先觉与衡阳会战》,期间二十余载,中国人对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的记忆完全如一纸空白。启东大哥却始终念念不忘。他在2006年年底给我的一封信裡这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对衡阳之围未解的歎息!」所以他积极参与操办出版《方先觉与衡阳会战》;鼓励萧培写书;勉励刘台平出书;帮助我找陆金城…..陆启东大哥二十年如一日,到处游说,到处发掘,到处招兵买马,到处设法寻资,到处联繫出版社、报章杂志、记者、电台电视、网路视频……

如今,衡阳保卫战的大旗已经撑起,旗下的各路人马济济一堂。有谁晓得当年启东大哥起步时,步履是何等艰难!须知,1944年衡阳失守后,当时国内的主要报刊对守卫衡阳的10军与方先觉均是一片讚美之声,将该战与史达林格勒保卫战媲美。然而,严峻的政治争斗很快把这场圣战扔进了垃圾箱。

在大陆,共产党上台自然不愿为自己的政敌树碑立传。不料在台湾,国民党也不承认自己的军队曾做出卓绝的贡献。据说是因为方先觉反中国数千年「不成功便成仁」古道而行之,他没有成功,却不成仁。于是,英雄成了罪人,罪人指挥的军队,罪人打的仗,岂能讴歌?为此,要恢复历史真相,必先正名;而要正名,就不得不跟各种不合理的古训、偏见甚至别有用心的诽谤开展严肃的辩论。启东大哥最初拉起的大旗就是如此顶著逆风推进,很多时候是进一步退两步。

陆启东大哥2004年第一次去衡阳,建议还原衡阳保卫战阵地,以该战为卖点,发展旅游事业。听者置若罔闻。不久,有人说要拍电影,但要台湾国民党出资一半,他一听,心就凉了一半。2008年,国内还真有人写了电影剧本,萧培立即给启东大哥寄去一本,启东大哥从速过目,根据历史真实提出意见后马上寄给我,让我仔细核实,并从文艺角度考量提出修改意见。他坚持一要符合历史原貌,二要竭力调动一切艺术表现手法,塑造好10军英雄形象。

我遵命照办,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写了12页意见。寄出后,再不见音讯。2009年他在上海时,有电视台採访了他,记者还表示欲前往台湾採访。数月后,既不见播出对他的採访,更无人赴台跟踪。此类种种,今天查看当初的文档,重温过往,似可作茶馀饭后的轶事讲述。然而,启东大哥失望的心情及遭挫的悲痛何以描绘?又有谁人体会?

我在启东大哥的鞭策鼓励下,写了几篇东西,均先由他安排在台湾发表。我的初衷是用英语写书,让全世界都知晓,他对此十二万分讚赏支持,对我的万千花样疑问要求,他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起先,背景部分中英两方材料都比较充足,我还特地去美国空14军历史档案馆查阅了1944年资料,故此写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嗣后进入保卫战主体,问题便接踵而来,尤其是各类专用名,一大堆压到异族语言文化读者的脑袋上,会产生负面效应。一时我自己都感到棘手。

不料,正值我高低搜索锦囊妙计之际,我得了一份全日制工作。于是,写作项目搁浅。相信启东大哥是有所知觉的,但他从不埋怨责备。适逢他因心脏装了心律调整器,不能使用电脑,我们的通信慢了下来,不过他一有机会,仍然来信来电话。

2020年,我们总算微信联繫上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跟《中国怡居》联系转发我为衡阳保卫战75周年写的文章。不几日,又让庆亨给我寄周明新作《三湘镇神泰山军》,打开一看,有他2019年著写的前言。

启东大哥奔90的人了,但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努力,在行动!他动笔记录1949年他九死一生从淮海战役陈官庄走出来,他多次上《谭兵读武》视频节目介绍衡阳保卫战…… 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真让我汗颜。

第十军后代陆启东接受《谭兵读武》访问时表示,攻打衡阳的日军第11军曾经3次组团到台湾的五指山弔祭。(图/翻摄自YouTube/谭兵读武)

于是,再次在启东大哥楷模的激励下,我重打锣鼓另开张,试用不同的视角写。用英语写作对我不是天大的难事,但脱稿后找出版途径却难于上青天。最后的路当然是自费出版,但十年前的那本记录我寻根的自费之作因为没有经费打不了广告,除了几个朋友,无人问津。建不起读者群体,也就达不到广为传播的目的。可是,这笔经费从何而来?无可奈何之中,微信找启东大哥商讨,那已是去年12月了。

启东大哥就是大哥,自己的病隻字不提。我这厢心急只顾找资助,他那厢著急只忙于周旋出版社,竟然哪方都未曾考虑到他的健康状况!他的那面衡阳保卫战的大旗,真是举到自己生命的终点!

陆启东大哥年初的去世,实为我始料不及,惊恐悲痛交织,良久不已。好在万端哀伤之末,尚可瞅见丝丝抚慰。一是我向您保证过,我有生之年要把衡阳保卫战在英语世界裡喊出去,要让这场战斗在世界军事史上留下一页。二是年轻的一代裡有人在接棒。记得我曾悲观地跟你说过我们这一代走了以后,不再会有人关心衡阳保卫战否?我错了。仅以您常微信的小罗威为例吧,他愿您与您父辈的英雄们知悉,衡阳「这座城市曾受第10军庇佑的人民没有忘记你们的故事」。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今年6月23日,是衡阳保卫战开战79周年纪念,借此机会,向启东大告慰:“请相信您的心愿有人铭记,且有人在逆水努力行舟;也请相信明年80周年纪念之日,年轻的衡阳接力者会告诉您一些好消息。”

(2023年清明成稿,6月修改于华盛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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